破晓时分,他的灯
好了,现在,晚上好;
他们又都在这儿了,面对面,
他和他的灯——虽然他看似冷漠、自恋,
但他爱它;不仅是
因为它对他有用,也因,尤其是
它坚持索要他的关爱——古代希腊油灯
易碎的遗存,它收藏自身周边的
记忆和察知黑夜的飞虫,它抹去
老人的皱纹,展延眉眼,
放大少年们的躯体身影,它在空白
纸页的洁白和暗藏于诗的猩红上
蒙以温柔辉光。而后
黎明来临,灯光渐渐暗淡,遁入
熹微晨光,混入百叶窗启、手推车动、
果品小贩叫卖的第一声喧闹里,
这是他的不眠夜伸手可触的符征,也是一座
玻璃之桥的局部,那桥依次连接起眼镜镜片、
灯罩玻璃、窗户玻璃,直到户外、远方、更远处——
一座玻璃之桥支撑他,在城市的心脏里,遍抵全城
现在,桥依它自己的自由意志,缀合起夜与昼。
最后时光
有种香气在他屋里萦回,不外是记忆
也许,是从半开着的窗户里
飘进的一缕春夜气息。他将随身必带的东西
留出来。给落地镜蒙上
罩布。他的指尖了然着一贯的
触摸紧致躯体的手感
他的更孤独点的笔尖,亦是——没有任何意外:
为诗而生的可靠结合。他不想
粘靠任何人。他正接近生命的终点。再一次
他问道:“这是个感恩问题还是意欲
感恩的问题?”他那两只老年人的拖鞋自床下
凸伸出来。他没有费事
再去遮住它们——(哦无疑已是许久之前)。只在
把钥匙放进绒衣口袋里时,
他坐上他的手提箱,在屋子中央,
独自一人,开始哭泣,他平生第一次
用这样的高精度审度自己的无罪。
庇护所
“一个人表达自己,”他说,“不代表要说什么
而不过是交谈;但交谈的事实
意味着暴露自己——我们是如何交谈的?”
那一刻他的沉默变得如此透明
以至于把他完全藏到了窗帘后面
他一边假装正看向窗外。
可是——仿佛感觉到背上有我们的目光——
他转过身来,允许他的脸暴露
他像是穿着一件白色长束腰外衣,
有点滑稽、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个时代
而这无疑是有意为之(他偏好如此)因为他估计
用这办法他可以避开
我们的怀疑、我们的敌意或怜悯
或者他是在向我们让步,宽恕
未来我们对他的赞美(他已预见到)。
月光奏鸣曲
春夜。一幢旧居中的一间大屋。一身素黑的中年女人,正对一名年轻男子说着什么。我忘了提那黑衣女人出版过两三本有宗教意味的值得注意的诗集。好了,黑衣女人正在对年轻男子说:
让我跟你走吧。今夜有怎样的月亮!
月亮仁慈——它不会照出 我已银丝斑斑。月亮 会再次把它变回金发。你不会懂的。 让我跟你走吧。
有月亮时,屋里的影子渐渐增长, 看不见的手拉起了窗帘, 一只幽灵般的手指在钢琴落灰上写下 被忘却的话——我不想听到它们。嘘。
让我跟你走吧 再走远一点儿,就到砖厂院墙, 到那大路拐弯处,这城市看上去 实在又缥缈,被月光洗净, 如此冷漠又脆弱不实, 如此纯粹,像形而上学, 以致最后你会相信你存在又不存在, 相信你从未存在过,相信时间及其毁灭从未存在过。 让我跟你走吧。
我们将在矮墙小坐片刻,然后爬上山坡, 当春风吹拂我们周身 也许我们还会想象我们正在飞翔, 因为,常常,尤其此刻,我听着自己的裙裾响动 就像是有力的翅膀在扇动, 而当你把自己关进飞翔的声音 你感受到你的喉咙、肋骨、血肉勒紧的罗网 因而收缩在蔚蓝天空的力量 雄健天国的勇气里 它使得你是去还是来没有差别 它使我头发变白也没什么不同 (那不是我的悲哀——我的悲哀是 我的心没有也变得洁白)。 让我跟你走吧。
我知道人人独自向爱进发, 独自步向信仰,独自走向死亡。 我知道。我已试过。但那没用。 让我跟你走吧。
这房子闹鬼,它折磨我—— 我是说,它年事已太高,钉子松动, 肖像倾落像是正跳进虚空, 灰泥无声崩坠 当死者的帽子在黑暗门厅里从帽挂上滚落 当磨坏的羊毛手套自沉默之膝上滑脱 或当一道月光洒落残年破椅上时。
曾经它也是新的——不是你满目狐疑地盯着的照片—— 我是说,那扶手椅,舒服极了,你可以在上面一坐几小时 眼睛闭着,梦想来到你脑中的任何东西 ——平坦、潮湿、月光下光亮闪闪的沙滩 亮过我每月一次送街角擦鞋店的那双专销老皮鞋, 或梦想一叶沉在海底的渔船之帆,它靠自己的呼吸在摇动, 一叶三角帆就像一块倾斜对折的手绢只是 好像它没有什么要去捂住或攥紧 没有理由在告别时扬开挥动。我始终对手绢怀有激情, 不会把任何东西包在里面系起来, 如花种或落日时分田野上采集的洋甘菊, 也不会像街对面建筑工地上工人们那样把它们四角打结帽子般扣在头上, 或者用它们来擦我的眼睛——我的视力保持得很好; 我从不戴眼镜。一种无害的特异体质,手绢。
现在我把它们四折、八折、十六折地叠起 让我的手指有事可做。我记起来 这是我从前上音乐厅时打拍子的方式 我着蓝色围裙装,戴白色立领,两条金色辫子 ——8,16,32,64分音符—— 和我的一个小朋友手拉手,粉红,通亮,还有花束, (原谅这些离题——坏习惯)——32, 64分音符——我的家庭对我的音乐天赋 寄予了极大的希望。但我刚才正和你谈到扶手椅—— 开裂的——生锈的弹簧、填充物都露出来了—— 我想着把它送去隔壁的家具店, 但是哪里有时间,还有钱和想修的愿望——先解决哪一个? 我想着扔张床单罩上它——我害怕 如此强烈月光下的一张白床单。人们曾坐在这里 做着各种大梦,像你像我做的一样。 而现在他们安息在雨不侵、月不扰的地下。 让我跟你走吧。
我们会在圣尼古拉教堂大理石台阶上稍事停留 之后你会走下来而我往回走, 我的左边身体会感到你夹克碰靠和几格灯光 洒落的暖意,它们从邻里小小的窗口射出 来自月亮的这纯白色雾气,像银天鹅的盛大游 行队列—— 我不害怕这显灵,因为在别的时刻 一些春天的傍晚,我与上帝交谈时 他便现我以身披雾霭蒙此月华荣耀之形—— 许多位年轻男子,甚至比你还要英俊,使我献祭于他—— 我熔化了,如此洁白,难以企及,在我的白色火焰中,在月光的纯白里, 我燃烧在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和年轻人踌躇的狂喜中, 被那些光彩夺目的古铜色躯体围拥, 那些强壮的四肢练就在泳池、划桨时,跑道、足球场上(我装作不看他们), 那些额头、嘴唇和脖颈、膝盖、手指和眼睛、 胸膛、手臂还有某些东西(这我确实没看) ——你知道,有时候,当你心醉神迷,你会忘了是什么使你迷醉,单单是入迷就够了—— 我的上帝,什么样星光灿灿的眼睛,我被擢升到否认群星的受尊为神 因为,被来自外部和来自内在这样包围 没有别的路留下让我走,唯有上升之路或下降之途。——不,这不够。 让我跟你走吧。
我知道现在很晚了。让我来, 因为这么多年来——白天、黑夜、还有深红的正午——我都是 独自一人, 不屈服、孤单、纯洁无染, 即便在我的婚床上亦无玷、孤寂, 我写下荣耀的诗篇呈到上帝的膝上, 我向你保证,诗篇会永存,就像凿进了无瑕的大理石 会超越你我的生命,远远超越。这还不够。 让我跟你走吧。
这房子再也容不下我。 我无法忍受再背负它。 你必须始终当心,小心翼翼, 要用大的碗橱支住墙 要用椅子顶住桌子 要用你的手撑住椅子 要把你的肩臂撑立在吊梁下。 而钢琴,像一口盖上盖的黑棺材。你不敢打开它。 你不得不非常小心,非常小心,以免它们倒下,以免你垮台。我受不了了。 让我跟你走吧。
这所房子,除了是个死物,并不想死去。 它坚持与它的死共生 坚持靠它的死而活 靠它的死之确定性活着 坚持为它的死至今留住房子、腐烂中的床、架子。 让我跟你走吧。
现在,不管我多轻悄地穿过夜雾, 是汲着拖鞋还是光着脚, 都会有声音:一格窗玻璃碎裂,或是一面镜子 一些脚步声传入耳中——不是我自己的。 外面,在街上,也许听不见这些脚步声—— 悔恨,据说,穿着木头鞋—— 而如果你照这面或那另一面镜子, 在灰尘和裂缝后面, 你会洞悉你的脸,不仅昏黑更四分五裂 你的脸,你寻求的全部生活只不过是去保持脸面的清洁和完整。
水杯的杯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像一把环形剃刀——我怎能举它到唇边? 无论我有多渴——我怎能举起它——你明白吗? 我已在运用比喻的情绪中——至少这点留下来了, 让我安心我的才智没有衰退。 让我跟你走吧。
有时候,当夜幕降临,我有种感觉 窗外有耍熊人牵着他沉重的老母熊走过, 她的毛皮上满是烫伤和荆棘, 拖起街头巷尾的尘土 荒凉的尘雾薰香黄昏, 回到家中吃晚饭的孩子们不被允许再次出门, 尽管在墙背后他们猜得出老熊的经过—— 而疲累的熊在她的孤独之智慧中穿行,不知何以、因甚—— 她变得沉重,不再能立起后肢舞蹈, 不再能戴上蕾丝帽逗孩子们、懒人、纠缠她的人开心, 她想要做的全部就是躺倒在地 让他们踩在她的肚子上,这样进行她最后的游戏, 显示她可怕的力量已屈服, 她对别人的利益,对唇上铃铛、牙齿撕咬的强迫症已漠不关心, 她对疼痛对生命已漠不关心 已与死亡有明确的共谋关系——即便是一种缓死 她最终对死亡的漠不关心带有生命的连续性和生命的智慧 超越了她有知识和行动的被奴役。
但是谁又能将这游戏做到最后? 熊又站了起来,顺从于她的拴绳、 她的铃铛、她的牙齿,继续前行 咧开她撕裂的嘴唇向美丽、无戒心的孩子们抛来的硬币微笑 (美丽正因为无戒心) 并说谢谢你。因为熊到老 唯一学到的就是说这句:谢谢你;谢谢你。 让我跟你走吧。
这房子使我窒息。尤其厨房 像是海底。悬挂的咖啡壶隐约闪光 像是奇异鱼圆圆的巨眼, 餐具缓慢波动形同水母, 海藻、贝壳缠在我的头发里——后来我无法将他们扯开—— 我无法再回到水面—— 托盘从我手中静静跌落——我沉了下去 我看见我呼出的气泡在上升,上升 看着它们我试着让自己转向 我想知道某个碰巧在上面且看到了这些气泡的人会说些什么, 也许有人溺水,也许是潜水员在探测海底?
事实上有好几次在那儿,在溺水的深渊,我发现了 珊瑚、珍珠、海难沉船上的宝藏, 不期而遇,过去、现在、将要到来的, 几乎是对永恒的一个证实, 如常言:不朽的一次喘息,永生的粲然一笑, 一种幸福,一次沉醉,甚至是灵感, 珊瑚、珍珠、蓝宝石; 只是我不知道怎么给予他们——不,我确实给了他们; 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能否收到——可话说回来,我给了他们。 让我跟你走吧。
稍候片刻,我来拿上外套。 这样的天气太变化无常,我必须小心。 夜晚湿重,你难道不认为月亮 老实说,似乎加重了寒冷? 让我把你的衬衫扣好——你的胸膛多么强劲 ——月亮多么强劲——我是说扶手椅——每次当我从桌上端起杯子 一个幽寂之洞便剩在了下面。我立即覆上我的手掌 好不去看穿它——我把杯子放回原位; 月亮是世界颅骨上的一个洞——别看进去, 它是个磁场会把你吸走——别看,千万别看, 听我说——你会掉进去的。这美丽、轻飘的 晕眩——你会掉进—— 月亮的大理石井里, 阴影惊起,翅膀无声,神秘的声音——难道你没听到它们?
深处,深处是跌落, 深处,深处是上升, 空气的雕塑卷进它打开的翅膀中,
深处,深处是沉默那不为所动的仁慈—— 颤动在对岸的灯光,因而照见你摇动在你自己的波浪, 大海的呼吸里。美丽、轻飘的 这眩晕——小心,你会掉下去。别看着我, 说到我,我所在处就是这摇晃——这壮丽的临渊眩晕。也因此每晚 我都略微有些头疼,一种阵发性眩晕。
我时常会溜去街对面的药店买些阿司匹林, 但有时,我太累了便待在这儿忍着头疼 听墙里的管道发出空洞声响, 要么喝点咖啡,如常地心不在焉, 我忘了,倒了两杯——谁来喝那一杯? 这真可笑,我放它在窗台上让它冷掉 或者有时把两杯都喝了,看向窗外药店闪眼的绿灯罩 它就像盏放行的绿色信号灯,前来接我离开的无声列车驶近 我带上我的手绢,我破旧的鞋子,我的黑色钱包,我的诗, 但绝无行李箱——它们有何用? 让我跟你走吧。
哦,你要走了吗?晚安。不,我不跟你走。晚安。 我要自己出去走会儿。谢谢。因为,最终,我必须 走出这幢摇摇欲坠的房子。 我必须看看这城市——不,不是月亮—— 看这双手结茧的城市,每日劳作的城市, 以面包和它的拳头起誓的城市, 将我们每个人连带我们的卑微、罪孽、仇恨, 我们的雄心、我们的无知和衰朽 都背在它背上的城市。 我需要听到城市伟大的步伐, 而不再去听你的脚步, 或上帝的,或我自己的脚步。晚安。
屋里渐渐变黑。看上去就像可能是一片云遮住了月亮。突然,附近酒吧里好像有人调高了收音机音量,一段非常熟悉的乐音传来。这时我意识到,刚才有极轻柔奏响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贯穿这全部的场景。带着解脱的感觉,年轻人现在必定要走下山坡,他那斧削刀刻般精巧的唇边带着一抹嘲讽的、也许是同情的微笑。一俟到了尼古拉斯教堂,走下大理石台阶前,他就会大笑,不可遏止的大笑。他的笑声在月光下听来全然不会不得体。也许唯一不得体的就是将不会有任何不得体的事。很快年轻人会安静下来,变得严肃,说:“一个时代的衰落。”这样,再一次彻底平静下来,他会重新解开衬衫,继续上路。至于黑衣女人,我不知道最终她是否真的走出了这所房子。月光再度普照。屋中角落里,阴影越来越重,带着难耐的悔恨,几乎是愤怒,不是因为生活,更多是因为无用的忏悔。你听到了吗?收音机仍在播放:
(雅典,1956年6月)
(赵四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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