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星期天的文化馆并不比平时闹热多少,尽管“滏阳市青年摄影展”几个烫金大字闪闪地耀人眼。倒是门前小摊贩的生意比平日兴隆得多,那些搔首弄姿光胳膊露腿的美女们在画片上充满诱惑地斜睨着行人。 惠一身白衣裙,傲然从小摊贩前走过,从喧嚣中走过时,像一个天使。惠走进展厅时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四目相对,惠一下子认出那竟是吟。吟望着她半天没说一句话,惠也感慨万千,末了说出一句很多余的话:“来看影展?”吟说:“嗯,你也是?”惠点头。之后他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分手时两人都有些言犹未尽,最后惠终于问道:“这几年生活得怎么样?”吟苦笑:“很寂寞。” “该结婚了。”惠说。 “没有爱的婚姻是不是更使人寂寞?”吟说。 于是惠很内疚。吟暗恋她已有五年之久,那时他们的青联社还旺盛得似一团火,惠从未注意过吟,吟总是默默坐于角落,安静柔顺得像个女孩子,直到有一天雅来找惠,雅说,吟的母亲看了儿子日记,得知儿子似乎在为一个叫惠的女孩子神魂颠倒,让雅帮帮忙。惠很感动也很不在意。后来青联社销声匿迹,惠再听不到吟的消息,一别五年她想不到吟还这样执着。 惠说:“也许当初我们办社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两年中我们没有多大收获,两年后我们沉溺于平凡的生活中,都感受到了由天堂坠入地狱的失望,如果没有那段生活,也许我们会同许多人一样平静地走过一个又一个人生里程,而没有这么多的苦恼,失意和寂寞。” 吟说:“那毕竟是一段真实的人生,我宁愿只要那一段生活,也不愿要这寂寞空虚的大半生。” 惠说:“不要对未来失望,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我们都还很年轻。”说这话时,惠觉得言不由衷,如果不是因为吟,不是因为感情上的那份歉意,这些废话她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告别吟,惠突然觉得很萎靡。吟的失意似乎感染了她,惠觉得自己再也高傲不起来。
展厅里人影寥落。惠想这些人一定和吟与自己一样都有一颗寂寞的心。惠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上面是一轮火红的夕阳,整个画面都被夕阳烧成了一片红色,惠突然想起琼瑶的小说《几度夕阳红》,想起小说里的一句话“夕阳里有什么?”惠面对夕阳浮想联翩,激动不已,不知何时身边站下了一个人。目光同样注视着画面久久未去。 惠侧目,同样的白衣裙,同样的落寞神情,又一颗寂寞的心。 她很想同女郎聊聊,她想也许她们会有同样的故事,同样的感受,她想那份喜逢知音的快感一定会驱散她们的孤寂,然而她们终于没有交谈,女郎悄悄从她身边滑过去,漠然的目光使惠意识到那是一个多么陌生的人,惠想人们就是这样得互相包裹着,使寂寞更寂寞烦恼更烦恼。 惠正在出神感觉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站下来,她以为是那个白衣女郎,抬眼看时,一片闪着光的淡黄丝织物耀花了她的眼,雅就包裹在那片淡黄中,高贵优雅不可方物。那一瞬惠感觉自己寒酸得像个乞丐。 雅说:“我已经注意你好半天了,在想什么?夕阳里的梦还做不够?” 惠笑一笑未置可否。“我简直认不出你了。”惠说。 “是不是很俗气?”雅自嘲地说。“恰恰相反。”惠说。 惠问雅这次有没有峰的作品,雅摇摇头脸上一派漠然。“他已经不搞这个了。”雅说。语调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伤感。惠记起那个飘着雪的冬天她与雅第一次来看影展,峰的那幅《日出》像火一样点燃了她们的少女之心。一轮朝阳在滏阳湖上冉冉升起,映红了天宇染红了湖水烧红了岸边的芦苇。惠说,“像我们的青联社。”雅默默不语,双眸被朝阳照得很亮脸颊也被映得通红。 那次雅在那一轮朝阳前久久徘徊久久不肯离去。后来峰的《日出》获了一等奖后来雅与峰谈起了恋爱后来他们结了婚。 “一场游戏一场梦。”雅突然说。“婚姻与爱情就像恋爱与搞对象不是一回事一样。”惠问:“峰真得很令你失望?” 雅黯然不语。朦胧的目光扫过那幅夕阳图也扫过了那段逝去的岁月。“那时我们有多少梦,那时我们多么纯,我们以为爱情便是一个异样的目光一个羞怯的微笑,爱时我们不懂得爱,醒时我们关联得太深,真的在一起生活了,才发觉我们的爱是个错误一个不能挽回的错误,我们爱的不过是一个幻觉是一个在心目中美化得近乎完美的偶像,当你发觉那偶像和你左邻右舍楼上楼下所见到的人一样大声嚷叫,满嘴牢骚趿着拖鞋随地吐痰鼾声如雷时,你会有什么感觉?”“你未免太残酷,”惠说。 “残酷的不是我是生活,那些诗情画意只属于小说属于诗属于少年人的梦”。雅说,“我与峰的结合是个错误,不只因为他的平凡,我们还从未达到过精神上灵魂上的沟通,在青联社的时候,我们还有话可谈,后来他忙他的照相馆一心赚钱,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也无话可讲,婚后他像安置一件必不可少的装饰品一样把我安置在他漂亮的新房里,接着开他的照相馆赚他的钱,那些钱把他的存折挤得满满的,我却变成一台被闲置的要生锈的机器。我们习惯了相对时沉默不语,习惯了他抽他的烟我看我的画报,习惯了他很甘美地一个人品酒,我很寂寞地一个人看电视。我不知道是峰变了,还是以前我根本没看清他,有时我很想同他谈谈,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他,但峰那自我满足的神情令我欲言又止,我想峰其实很庸俗比一般人还庸俗,我只好认命我毕竟很怯懦做不出令人震惊的事情,何况峰有很多钱,峰把钱都交给我管,峰抽烟喝酒但从不乱搞女人,而且峰知道我寂寞给我买时装买小狗小猫,峰并不是傻子,看见我出神发呆,有次说:“雅,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做梦还不醒来,那些夸夸奇谈那些开阔天空的神聊虽然入耳但能顶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还记得凯的话吧,作家是天生的,既然我们不是为何不改行?生活首先是物质然后是精神,肚子咕咕叫时,你还会侃侃而谈什么流派什么主义?生活是实在的,你早该明白过来了,女孩子都爱做梦但成为女人后又最实际,我以为你也会这样,可是我错了,我等着你有一天会醒过来。”峰的这些话让雅很吃惊,峰其实很深刻很成熟,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自己其实并没看透他一直都没读懂他。 惠说:“峰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一个男人首先要会赚钱。雅你是不是有点过分?”雅说:“你不过分为何还不结婚?”惠说我没有一个又会赚钱又英俊的峰在身边呀。雅说有峰你也不会要他的,你是爱情第一金钱第二、惠说,你错了,我是金钱第一爱情第二,两者都不可少。 “是不是还得加上潇洒有才华温柔细腻?”雅打趣。当然最好是这样。惠微笑。 雅说我给你介绍一位吧,走,去我家,咱们看录像,琼瑶的《几度夕阳红》,把何慕天介绍给你怎么样?惠说,李梦竹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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