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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槐花香
从前有座山,好像老故事的开头都是这样。
从前有座山,山下有个小院儿,院子里有棵老槐树。
小院儿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有几只鸡和一条狗,在一地的阳光里嬉戏。鸡飞狗跳,阳光也笑得碎碎的。
老槐树很老了,满脸皱纹。树荫浓密,遮天盖地的,把个小院儿抱在怀里,像一个安静而悠远的梦。
她每天就坐在槐树下,飞针走线地绣花儿。她绣山绣水,绣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绣满地跑的鸡和狗,还绣那满树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儿。
她绣得槐花儿真好看,都引得蜜蜂嗡嗡地打转儿。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就过来看她绣的花儿,目光却在她脸上瞄来瞄去,说她比这槐花儿还好看,说得她脸蛋儿红扑扑的。女人们就趁势跟她说起张家的二公子李家的大少爷,她听了只是低低的笑,却不点头。女人们说干了唾沫,末了只能拎一篮子槐花儿,怏怏地离去。
爹就蹲在明晃晃的在阳光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眼里盛满了笑。
又是四月了,满树的槐花争先恐后地绽放着,小院儿醉在一片花香里。
蜜蜂们嗡嗡地上下翻飞,那些后生们进进出出来回地跑。人们说,那些槐花儿真香真美啊,那些后生们就在背后说,她才是最香最美的那一朵。满树槐花在风中沉默无语,她低着头依旧绣着她的花儿。
有一天,一阵脚步无端地打乱了她手中的线。那脚步听起来很年轻很坚实。于是她抬起了头,于是她就看见了他。
他很年轻,唇上刚刚长出一层细细的绒毛。他的肩很宽腿很长,身体很壮实。他担着付货郎担子,人却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怎么看也不像个走村串户的货郎哥,倒像城里学堂里的学生娃。
“小姐,你要点儿针线吗?”他的声音真好听,低低的,还有几分腼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不看她,只看着满树的槐花儿,脸红红的,像一朵刚开的花儿。
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却没抬眼睛,随手从他的担子里拿了些针线。爹给他倒了一碗水,他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抹嘴巴,慌慌张张地就走了。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地他总会来一趟。她仍是不抬眼睛,他也不看她。有时他会跟爹天南海北地聊上一会儿,她低着头,耳朵里却装满了他的话。从他跟爹的话语里她知道,他上过几天学堂,后来爹娘都没了,他才担着担子满处跑。
看得出,爹很喜欢他。
他也确实招人喜欢,经常帮爹干这干那的。他干活很实在,人也机灵,心灵手巧的,爹一身的木匠手艺,他很快就学得像模像样了。
爹没事儿就在她面前念叨他,她不接腔,爹就自顾自地说,说完自顾自地笑。
她也在笑,偷偷地,在心里笑。
有几天听不到那阵儿脚步声,她的心里就空落落的。绣花儿也不顺手,不是线老是断,就是针扎了手。
终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她的心随着脚步声一个劲儿地跳。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自个儿没有出息,骂完了又笑,笑得满树槐花儿都颤颤的。
一切都像往常。他还是那句话:
“小姐,你还要点儿针线吗?”
她忽然就抬起了头,亮亮的目光一下子就让他傻了。她扭身从屋里给他倒了碗水。在他接过碗的时候,她垂着眼睛低声说:
“不要叫我小姐,我不是小姐,我家也不是大户人家。我有名字,我叫槐花儿。”
他愣愣地站在那儿,满头满脸的汗。他拿手胡乱地胡噜了一把。她塞给他一方手巾,扭身跑远了。
“槐花儿?槐花儿.......”他傻傻地站在那儿,看着手巾上那一对儿并蒂盛开的槐花儿,忽然仰头喝干了碗里的水,一股醇香清甜的槐花蜜,一直甜到了心里。
那晚爹留他吃了饭,她亲手蒸的槐花儿,这还是娘在的时候,教给她的。拌上蒜泥儿,浇上麻油,切点儿嫩蒜薹,就几粒儿盐豆儿,他左一碗右一碗吃得满头大汗。爹在一旁含着烟袋看着他,目光里的疼爱让她有些小小的嫉妒。
那晚他跟爹喝了点儿酒,一老一少最后都醉了。她收拾好碗筷,忽然就想起了娘,心里就有些酸酸的;看着这睡得香甜的一老一少,她觉得这一刻她就像是娘。
她给他们盖上被子。盖被子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突然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槐花儿,槐花儿,我要娶你!........"
她一下挣脱了他,心咚咚地跳着,跑到了院儿里。
院儿里,满树槐花儿正是香得醉人。
来年槐花飘香的时候,爹忽然就病倒了。他跑前跑后请郎中抓药,甚至把那棵老槐树卖了,终于还是没能留住爹。
卖槐树那天她哭了。没过多久,爹也去了。爹临走的时候,她和他双双跪在床前,他拉着她的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叫了声:
“爹!——”
爹走了。没有了老槐树的小院儿,他就成了她的老槐树。
转眼又是槐花飘香了,小院儿里再也没有了槐香,却多了婴儿的啼哭。
他们有了个女儿。小家伙白白胖胖的,小脸儿粉嘟嘟的,像一朵初绽的槐花儿。
这个时候,她忽然怀念起那株老槐树和满树的槐花儿了。他是个很细腻的人,他懂得她的心思。
第二天,他一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带回来满满一兜槐花儿。那晚她吃得很香甜,他就像爹当年那样,含着烟袋,在昏黄的灯光下,笑咪咪地看着她。
第二天一早,他又出门。她知道他又去摘槐花儿,她说还是别去了吧,他笑笑亲了亲女儿,说,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去找过他,可是到哪里去找。
她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非想吃那一口?这兵荒马乱地,他到哪儿去找槐花儿?
她只有等,无穷无尽地等,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换做漫长的等待,等他回来。她相信,只要他活着,他一定会回来。
以后的岁月,与她,只有两个字:
等待。
每年槐花飘香的时候,她总要蒸上满满一锅蒸菜,细细地调好,等着,等着他。
“如果哪天他突然回来了,他肯定最想吃的,就是我蒸的槐花儿。”
她说起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沧桑和痛楚。说的是那么平静和安详,仿佛是在讲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看着她满头的银丝和满脸深深的皱纹,我的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是感动,还是心酸,或者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的岁月,已经被那种醇厚的槐香,深深浸透。
她,是我的外婆;他,当然就是我的外公。
又是槐花儿香了。城市里这种馥郁的香气已经淡薄了许多。
我的女儿不喜欢吃蒸槐花儿,她们喜欢麦当劳和肯德基。
我陪着外婆在四月暖暖的阳光里静静地坐着。小区里难得有一株老槐树,上面挂满了槐花儿。
外婆眯着眼在槐香里坐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那株老槐树下,尽管她已经闻不到槐花的香味儿了。
外婆真的又回到了从前,又回到了那个小院儿,那株老槐树依然槐香飘飘。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槐花儿,槐花儿,我回来了!.........”
当年外公出了家门,不巧正碰上抓壮丁的队伍,一根绳就给绑了。几经辗转,最后漂泊倒了台岛。
很快,外公脱离了队伍。白手起家,经过苦心经营,渐渐有了些生意。这些年,外公始终孤身一人,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有一个家,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梦里总是槐花香,醒来枕畔白月光。
那晚,外婆又做了蒸槐花儿。
外公大口大口地吃着,一碗又一碗;外婆在旁边微笑地看着,不住地说:
“慢着慢着,一把年纪的人了,吃饭还是没有个吃相。”
外公就满嘴槐花,含糊不清地说:
“好吃好吃,真香!”
我也盛了一碗,也大口大口地吃着。
外婆这些年早已失去了味觉,蒸菜里根本就没有放盐,香油却放了不少,吃起来很腻人。
但我没有说破,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着,就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咀嚼着这红尘里一段最醇香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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